十六🍭

番外 · 尘埃落定（四）

“阿娘！”

小孩双手提着六罐酒，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在院子里扯嗓子叫。

屋里有人打了一声瞌睡，声音里都带着困意:“你阿爹出门去了，今日课业若都完成了，就自己去玩吧，乖。”

提起一口气把酒坛子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司寇乐揭开了一个坛子的封口，幽幽的香气瞬间飘满了整个院子。

一个窈窕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屋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小孩:“谁教你喝酒的？你才多大？…把酒放下，你出去。”

就因为彦辰一句让她好生调养节制饮食尤其不能饮酒，她已经数年没有闻见过酒香了，此时馋虫上脑，一发不可收拾。

司寇乐对她的心思心知肚明，撇撇嘴:“阿娘，您克制着些，阿爹回来若闻出味来，我也要挨罚。”

风音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抓起那坛开封的猛灌几口，叼着坛子冲儿子抛个媚眼，含糊不清地说:“放心放心，到时阿娘替你拦着…快出去，非礼勿视。”

——说的好像每次在一旁煽风点火的不是她似的。

司寇乐做了个鬼脸，匆忙跑了出去。

墨澣被小孩拽到院门前时，少女已经醉了。

她双颊通红，紧紧抱着手里的空酒坛，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正忙着对天傻笑。

“祖父，阿爹出去了，阿娘不知从哪里寻了那么多酒来，喝多了……乐儿不知该怎么办，只能请祖父过来…”

小孩额上见汗，双眼雾蒙蒙的，看着真是为他那不省心的老母亲急得不行的模样。

墨澣摸摸他的头:“乐儿先出去吧，外祖父去瞧瞧你阿娘。”

风音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影走过来，张嘴打了一个酒嗝，笑:“哥哥，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

眼前的景物晃了起来，她抬手在眼前扇了几下，总算看清了一点:“阿爹…”

她带着醉意的声音软糯，如同撒娇一般。

“阿爹…你也肯入一入我的梦啦…”她哼哼哈哈地笑一阵，墨澣要上前扶她，却被她甩开了手:“没…没醉呢…”

想起了什么，又是一阵傻笑。

墨澣干脆在一旁坐下，想着等她自己抽够了风，安静了，再抱她回屋去。

小姑娘却笑得止不住，前仰后合地，直接扑进他怀里，抬手指着他:“阿爹呀…您喝多了才有趣…”

哪壶不开提哪壶。

墨澣黑着脸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心下给她记着账，等凑够了十句疯话便等她醒来一并清算。

“您…喝多了…竟会把我当云生一样…教训…”小姑娘笑得流出泪来:“您叫我趴在桌上…用戒尺…您喝多了…竟会对我用戒尺…”

“可是戒尺怎么那么疼啊…”她委屈巴巴地钻进墨澣怀里，把眼泪鼻涕一并蹭在前任帝君白色的袍服上:“阿爹，戒尺怎么会比金丝鞭还疼呢…”

墨澣叹气，双手环住她，生怕她自己七拧八歪地掉到地上，默不作声地继续听她的醉话。

小姑娘对他向来寡言，生怕多说多错的模样，也只有如今趁着几分酒意才能说上这许多。

倒是突然有了些父女温情的意思。

风音大概是醉得狠了，话说的颠三倒四的，有些墨澣记得，有些却已忘了是怎么回事了。

“跟您说个有趣的…那时候…您把我丢在那个小屋子里…就不管我了…我想见您…就偷偷跑出去…远远看见您和云生吃热锅子…”

“我不敢上前…就…就藏在树后面…您是不是没发现我？”

“我那时候没见过…热锅子…也没地方弄…就偷偷…捡了一个您丢掉的药鼎………您是不是也没发现？”

她一脸“快来夸我”的表情，极力瞪着打架的眼皮，盯着墨澣，墨澣也只得顺着她开口，干巴巴地:“是啊…你好厉害…”

风音满意地笑了:“那几年…我总是用…那个药鼎煮水…煮石头…还有树叶…假装我也跟您一桌吃着热锅子似的…是不是很傻很好笑…”

墨澣笑不出来，陈年旧事，虽已过去，但每每听来总觉心酸。

“您这个梦里的影子…倒像真的似的…阿爹在梦里也不愿意对我笑…”风音迷迷糊糊地，噘嘴:“不过你肯定是假的…阿爹才不会听我说这么多话…”

“我小时候…傻乎乎的…总想和阿爹说话…”她说着说着便顺势要滑落到地上去，墨澣干脆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往屋里走。

“我想跟阿爹说…想说好多好多…”小姑娘也不管自己现在整个人悬空着，手舞足蹈起来:“那些年…我自己在藏经阁…便日日对着空气和阿爹说话…”

“阿爹知道我怕虫…怕黑…还…怕疼…知道我练的每一套功法…所有的弱点和长处…”她的记忆似乎都已经混乱了，清醒时牢牢记得的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如今尽数崩塌:“我撑不下去的时候…阿爹就会对我笑……”

“可后来……阿爹就一直是冷冰冰的了……”

“我还想像从前一样…告诉您…我的剑法又进益了……可您不会再鼓励地拍拍我的头………”

“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阿爹…不喜欢听我和他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我只要做好事情…安安分分地领规矩……就够了…”

墨澣把她放在床上，脱了她的外袍和鞋子，扯过被子给她盖上。

刚要起身，衣裳却被抓住了一角。

“您…陪我一会…”小姑娘好像生怕自己睡死过去眼前人就要消失了似的，苦撑着不肯闭眼:“反正也是梦里，不会耽搁您的时间…”

原本想去椅子上坐的墨澣被迫坐在了床上，风音还不满意似的，用力拉扯着，墨澣顺着她的力道和她并肩躺在床上。

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小姑娘呼吸声都在抖，她趴在墨澣身边，用脸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动作僵硬。

墨澣拍拍她的头:“困了就睡吧。”

“睡不着…”风音抬眼看着他:“睡过去，梦就要醒了…”

“阿爹给我唱首歌吧…”她得寸进尺:“从前…您哄云生睡觉…总是哼那首歌…您从没哄过我睡觉呢…”

墨澣抬手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地哼唱着一首古旧的歌谣。

不知是心愿得偿还是酒力终于完全发挥作用，少女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墨澣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站在地上看她的面容，伸手抚过她安静的眉眼。

一日之后，司寇乐小朋友领到了来自他阿娘的魔鬼责罚以及来自他阿爹的神仙奖赏。

风音忐忑不安地去找墨澣请罪时，却见父亲和弟弟正在桌前对坐，见她过来，墨澣朝她招招手。

桌上，一只铜鼎里正翻腾着热气，铺满一整桌的食材诱人夺目，小屋里尽是香气。

墨澣推了杯酒给她:“喝点，暖暖。”

硕大而炙热的太阳在半空注视着一切。

墨澣看着渐渐醉眼朦胧的少女，不动声色地暗自笑了一下。

她醉后憨态可掬的模样，比平日里的恭顺要可爱多了。